文/王仲刚
转眼间,母亲已经走了三年了。
这三年来,虽然非常想念母亲,但我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然而就在前几天的夜里,母亲却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母亲穿着中式白衬衣,白衬衣洗得很干净,黑裤子,正在集市上的鱼行里忙碌,依稀能够听见她唱歌似的报账的声音。
醒来时,泪水已经浸湿了我的枕头。
这个画面,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想这肯定是母亲在提醒我,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了。
三年前的腊月十一,早上一睁眼,眼前全是白色的世界,院子里,房顶上,树枝上,水塘里,白茫茫一片,鹅毛般大雪还在漫天飞舞。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对农家人来说,这是个好兆头。麦盖三床被,枕着麦穴睡,明年肯定是个丰收年。但此时此刻,对96岁高龄的老母亲来说,这白茫茫的大雪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把母亲从郑州送回老家来的第五天了。母亲回来的第二天早上也像今天一样,漫天的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树枝上挂满了雪淞。
2018年的元旦,还在郑州的时候,96岁的老母亲开始出现精神不济的状况,虽然饮食尚可,但是每天睡觉的时间增多了。1月28日那天,母亲出现了危机,我们都感觉她可能是撑不过去了。结果那一刻过后,她还是很平静地躺在那里,不吃也不喝,偶尔会跟我们说一句话。
我问:“娘,您可想回家?”
她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俺回……俺回,俺想回家……”
老家信阳固始离郑州500多公里,我们姊妹几个都守在救护车上,守在她的身旁。为防万一,还专门请了一位随车医生。几百公里的长途跋涉,7个来小时,我们都担心她撑不到家。但是,她出奇地好,任何不好的症状都没有。
回到老家以后,母亲竟然可以吃东西了,那天中午,一家人都在吃饭。我用一个小碗盛了半碗鸡汤炖的山药,一点一点喂她,她竟然吃得很香。
我心里想,看来她是太想家了,一回来就什么都好了。因为她本来什么病都没有,说不定回到家就好了。就这样正在想着,继续喂她。结果,猛地看见她把刚喂到嘴里的一块山药用手掏出来,狠狠地扔了出去,扔得足有三米远。
我惊叹,手这么有劲!
然而半个多小时后,危机再次出现。我们立即把她抬到堂屋的草铺上。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老人在不行的时候,不能睡在床上,必须睡在用稻草铺的地铺上。
老家的三间屋子是在以前的宅基地上重盖的,为的就是今天,万一母亲有不行的那一天,肯定是要回老家来的。回老家就必须有地方待,必须有房子,所以在十多年前,我就盖好了这三间房子。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母亲都会回到老家,在这宅子里住上几个月,等到天热了或者是天冷了,就又回郑州了。
此刻,我们全家及家人,包括好多亲戚都围在母亲的身旁,我们姊妹几个是跪在母亲地铺旁边的。我跪在母亲的头边,用手指给她梳头。一边梳头一边和她说话,我说俺娘啊,您该走您就走吧,您不用再等什么了。娘您应该感到很满足了,我们姊妹几个您早已都抚养成人了,而且各有各的家,都生活得很幸福,这几十年您很艰难,父亲走后您就更不容易了。送走了我的瞎奶奶,又把我们姊妹几个拉扯成人,都成了家。现在都挺好的,您不要有什么牵挂,该走您就走吧!您就上路吧!娘……
她好像赞同我的话,嘴唇动了动。
我不再说话,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有人说念着佛号,她就能够走得更平安。母亲一生信佛,乐善好施。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经常烧香拜佛。念佛机里播放着一位高僧大德诵读的《金刚经》,整间屋子里佛音缭绕。
就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母亲在我的抚摸里,在庄严殊胜的佛音声中停止了呼吸,安祥地走了。
我跪着的方向正好对着堂屋门,向门外望去,漫天大雪飞舞,天地间一片洁白,在这一片圣洁中,功德圆满的老母亲应该是脚踩祥云翩然西去了吧!
这两场大雪,应该是专门给母亲送行的!
此时此刻的场景,让我仿佛又回到了47年前的正月初三,71岁的瞎奶奶也是在这个位置,这一样的地铺上,也是在我的喃喃细语中闭上了眼睛。
奶奶的命很苦。
那一年,奶奶随着爷爷的挑担逃荒要饭渡过淮河南下,从安徽阜南来到河南固始,挑担里一头担着父亲,一头是我姑姑。谁知道一声枪响,爷爷倒在拦路抢劫的土匪的枪下。可怜的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姑姑讨饭来到大店小镇街头,被好心的叫花子头王怀书收留,成了一家人。但是奶奶还是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整天哭泣,硬是把眼睛哭瞎了。那一年,奶奶30岁。
爷爷王怀书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特别喜欢这一双儿女,可是姑姑却没有这个福气,不久因病离开了人世。
爷爷对父亲疼爱有加,让他进了私塾。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年仅8岁的母亲作为童养媳进了王家的门。生活刚刚好转,爷爷又患病去世。奶奶说她的命苦,比黄连还苦。
爷爷走后,母亲接手集市上的交易员,负责鱼行、草行、糠行,所有的交易都必须经母亲的手,定价、过秤和成交,用赚来的手续费养活一家几口,十几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那时大店小镇非常繁华,阴历逢单上午的集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到这里交易买卖,长约一华里的古街上,店铺林立,各种农产品土特产的小商小贩一家挨一家,一片连一片,人挨人,挤攘不透,摩肩接踵。母亲称秤报账,辍学的父亲记账算账结账。父亲很快适应,能同时双手打算盘,计算结账,分毫不差。
在母亲的支持下,父亲一边当集市上的账房先生,一边埋头读书学习和写毛笔字。读私塾读不成了,但他记住奶奶的话,要学识字,要好好学,要争一口气。父亲真的很争气,还没有和母亲拜堂成亲,他就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写字龙飞凤舞,双手能写梅花篆字,出口成章了。乡亲们都说父亲王柳德人好,聪明,好学,一肚子的墨水,他成了方圆几十里闻名的秀才。
母亲和父亲结婚了。此后的10多年,母亲先后生了5个孩子,可是竟然一个都没有留下来,母亲和父亲很着急,母亲的身体也受到很大的伤害,但是他们就是想要生下自己健康的孩子。有人出了个点子说,必须讨一个孩子来引一下。就这样,把西岗上表舅的女儿要过来了,那时候她刚刚三岁,取名引子,这就是我现在的大姐。姐姐来家后的第3年果然就把我引出来了。父亲、母亲和奶奶都很高兴。母亲觉得我太珍贵了,于是一张嘴就把我右脚小脚趾的半个趾头咬掉了,而且一下子咽到肚子里了。我不知道母亲在咬我脚指头的时候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可以想到,她是怎样噙着泪水,把咬下的流着血的半个脚趾头强行吞下肚里的。
这还不够,父亲母亲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小丑子。小丑子这名我比较喜欢,后来成了我文学创作的笔名。起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我太主贵了。我庆幸当初没有给我取一个更难听的?比如说狗蛋?驴粪蛋子?
后来解放了,父亲被选拔到乡政府,开始是乡文书,最后当了副乡长。从那以后,我们这个家慢慢地好起来,一家六口,奶奶、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和我。
父亲干工作是个拼命三郎,后来却得了肺结核,这在当时是比较难治的病。他带着病重的身体硬是上了县重点水利工程白果冲水库。最后,是强行用担架把他从水库工地上抬下来的。不久,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是正月十二,弟弟出生是正月十九。
父亲去世后的第7天,我的弟弟出生了,他是个遗腹子。
那时,我虚岁才7岁,妹妹3岁。
奶奶经不起这个打击,躺在床上站不起来了。
月子里的母亲忍受着巨大的悲痛,硬是撑了下来。她说她一定要把这几个孩子养大成人,要给瞎奶奶养老送终。
那真是一个恐怖的不堪回首的年代,信阳正在闹饥荒,好几个月根本就没有一粒粮食吃,完全靠吃糠,挖野菜,啃树皮,一个大队(就是现在的一个行政村)的人几乎饿死了一半。
月子里本来是应该营养好一些,但当时却连一粒粮食吃的都没有。母亲是和着泪水,咽着野菜把弟弟养活过来的。母亲知道光靠吃野菜怎么能把这个孩子养活呢?于是她来到我们这个集镇上几个国有的单位,供销社、食品公司、粮管所、信用社、兽医站、卫生院、电话总机等熟人求救。因为父亲和母亲的为人非常好,热情好客。没有闹饥荒的时候,这些单位的人常常在我们家里吃饭,我们家里就像一个公共大食堂。现在我家有难,这些单位的叔叔伯伯和阿姨们就毫不犹豫地省出一点大米来接济我们这个孤儿寡母之家。
这几十年中,我记得经常母亲说她不能饿着,一饿就难受,就心慌。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后遗症吧!
一天一顿饭,是煮熟的满满的一大锅野菜。至今我还能闻到香喷喷的野菜的味道。那个时候,能用野菜填饱肚子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了。因为所有的田野里的草都被吃光了,树皮都被扒光吃干净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姊妹4个都围在锅台前,等着母亲给我们碗里分。我常常给母亲提意见,说姐姐碗里的菜为什么分得那么多?母亲说姐姐还要干活,还要出去挖野菜,她也比你的个子大,应该多吃一点。
我虽然饿得骨瘦如柴,几乎走不了路,天天吃野菜或者是吃糠咽菜,但我还能够吃下去,而我那三岁的妹妹的嘴却很刁,她几乎不吃菜。母亲喂她,她又从嘴里吐出来。到最后饿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如果不是政府开始供应粮食,她肯定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靠着母亲的勤劳和智慧支撑着我们这个孤儿寡母之家。首先是要有粮食吃,就要种好家里那一亩多自留地。母亲常常累得汗流浃背,至今我仍然能记得当时的很多情景。夏天,从田间劳动回来,她一身泥,一身水,汗透了的衣服贴在后背上,干了以后衣服上都是白色的盐霜。好在母亲的人缘关系特别好,只要家里有活,方圆几里地的老亲旧邻争着去干,犁田、耙地、插秧、浇水、施肥,除草,直到最后收割回家。
母亲是童养媳到的我们家,那时才是一个几岁的小丫头。听奶奶自己说,刚来的时候由于干不好活,奶奶也打过她骂过她,但是母亲从来不记仇。当爷爷走了,父亲也走了,母亲仍然像父亲一样孝顺奶奶。奶奶瘫痪在床三年多,都是母亲服侍,把饭做好送到床前。母亲爱干净,奶奶虽然卧床几年,但是床上一直保持得干干净净。母亲为奶奶养老,最后又送终,乡里乡亲的都评价母亲是个孝顺媳妇,说没有想到王柳德走了以后,对这个瞎奶奶还那么好。
母亲是偏心的,对我和弟弟是偏爱的。母亲咬着牙坚持供我和弟弟上学,而姐姐和妹妹却没有上过一天学,因为母亲实在拿不出让她们上学的钱。我从6岁开始上一年级,母亲一开始就盯着我的学习不放,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开始盯着我练毛笔字。因为我们家乡是书法之乡,学书法蔚然成风。她说,你伯(父亲)字写得那么好,你也要跟他那样。一年级上下来,我的学习成绩优异,做功课非常认真和自觉,也就是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过问过我的学习。
初中是我考上的,要到远在8里之外的另一个镇上上学,要坐船过一条大河。每个星期六我都会回家,母亲一般都在星期天的中午给我改善一次生活,大部分是青菜烩豆腐,也有个别时候能吃上鱼或者肉。星期天的下午,奶奶和母亲用一个红布兜给我装上五六斤大米,还有奶奶给我做的一罐子炒酱豆或者是炒腊菜(雪里蕻),让我挑上去学校。每个礼拜,母亲总是千方百计凑够两角钱给我,因为每斤大米需要补两分钱才能换成饭票,这就解决了我一个礼拜的伙食问题。
三年半的初中上完了,那个时候高中大学统统被砍掉了,我只有回到了村子里。初中毕业算是回乡知识青年,我成了我们那个大队的笔杆子。先是当农民,办战报,然后当生产队的会计,当大队的副业会计,后来又当民办教师。这样,我已经可以挣公分了,可以减轻一些母亲的负担。人家都夸我,说刚子这孩子懂事,争气,是个文坯子,像他的父亲。
母亲和奶奶的脸上乐开了花。
母亲是个热心人,是个有名的大善人。我记得很多人评价父亲时会说,王柳德是个好人,大好人;评价我母亲的时候人们会说,老金(我母亲姓金,本名金玉兰)是个混世人,无论高子矮子,她都能看得起。只要她能帮上忙的,她不吃不喝也会帮你。所以,在我们这个小集镇上,方圆十里八里的有很高的威信。只要谁家的小孩刚生下来,总要请她去对小孩子调理一番。我记得母亲的拿手好戏是解决小孩子长马牙的问题,可以说手到病除。小时候我经常跟着母亲到别人家,见她用一块白布蘸上盐水在小孩的嘴里沾,小孩虽然哭得哇哇叫,但是一沾就好了。特别是刚生下来不到7天的小孩子,生命很脆弱,搞不好很可能夭折。方圆十里八里的乡亲们不去请卫生院的大夫,都是请母亲去解决。特别是刚生下来的孩子,一般会长马牙或者可能得“七疯”,就是刚生下来的孩子,到第7天突然得病去世。母亲只要一去,就能让孩子转危为安。记得有一个堂弟刚生下来几天得了病不行了,被扔在乱葬岗上。奶奶和母亲听说了,坚持把这个孩子抱了回来,母亲用了很多办法,最后终于救了过来。这个兄弟现在生活得很好,还是个小老板。
母亲和父亲的善良是从爷爷王怀书那里继承来的。爷爷本来是一个叫花子头,靠着打秋风(就是每到夏收和秋收季节每家每户去要一点粮食,等于是讨要)度日子。但是爷爷却是方圆几十里德高望重的好人。他一辈子行善,主持公道,行侠仗义,帮助了无数的人。
记得本家的四爹参加抗美援朝退伍回来无家可归。父亲有意把四爹收留下来,但是担心母亲心里有坎。谁知道母亲听说以后,比父亲还要热情,把四爹收留下来,在我们家一住就是三年,而且帮他找上对象,还张罗着帮他成了家。
据说父亲母亲帮助的人很多很多,包括素不相识的来往在这个国道上的逃荒要饭的人,有时候家里一次就聚集十个八个,因各种困难没饭吃或者逃荒要饭的人,在我们家吃饭,甚至还在家里住几天。
母亲的好客是远近闻名,城乡闻名的。
我们家住在小集镇上,解放后是乡政府所在地,父亲后来当了乡文书和副乡长。母亲在集市上工作,不管见到父亲的老同事老战友,还是乡里县里来检查工作的,认识不认识,母亲都会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大家也都愿意到“老金”家吃饭。母亲招待客人有一个原则:来的都是客,只要来了,就是看得起我们。遇上逢集就在集上买菜,不逢集就在菜园里摘菜,门口墙上挂的也许还有腊鸡腊鱼腊肉。或者把鸡圈里的鸡杀了,把水塘里的鸭子抓来杀了,再没有就去邻居家去赊去借。总而言之,一定要把客人招待好。人少了四菜六菜一汤,人多了就会摆一大桌子。母亲招待客人有一句口头禅:“哭脸揣怀里,笑脸拿出来”。也就是当客人来了,把困难自己忍受下来,脸上还是要笑盈盈地去招待,让客人酒足饭饱,开心离去。
母亲经常教育我:“人家对你再不好,你也要对人家好。”
这几十年我始终牢记并践行着母亲的这一句话。
在单位,在社会上,我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对别人好。我就是始终以一颗善良的心真诚的心对人,我总想用自己的真心和爱心去感动别人,去感化别人。所以这几十年一路走过来,我自己认为我无愧于我的亲朋好友,我的同事、战友,领导。我从来没有一颗害人的心,也没有一颗防备人的心。至于别人怎么害我,怎么坑我,那就是他的事了。所以有人说,人家把王仲刚拉去卖了,他还会把别人数钱。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不后悔,我感谢母亲的这一句教诲。在面对各类媒体采访我的时候,我曾经多次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这几十年得益于母亲这一句话,也受害于她的这一句话。
母亲做的饭最好吃,很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母亲在集市上忙活。一直到罢市了,中午12点多有时候快一点了才回家来,往往是提着一篮子菜。这个时候我总是要跑上前,看母亲篮子里装了什么。我特别喜欢逢集,因为每到逢集,母亲就会给我们拿回来好吃的。到集市罢集了,有的鱼没人买了,卖鱼人就会把剩下的小鱼给母亲拿回来。往往是小腰条子,也就是浪里白条,那时候只卖五分钱或一毛钱一斤。回来以后母亲用面一炕,两面黄,添上水,里边再汇上水豆腐,别提有多香了。偶尔,母亲还会割一块肉,红烧肉块,那真是香得让你流口水。直到现在我还奇怪,也纳闷,母亲做什么菜饭都那么好吃,包括炒青菜,炒豆角,炒辣椒鸡蛋,包括蒸菜干饭,包括炒糊米茶。母亲做饭的绝技大概是传给了我的妹妹。几年前回老家在妹妹家吃饭,我专门问她这个问题,我说你做的饭为什么那么好吃呢?你都放了什么佐料?你怎么做的?她笑着说,都是俺娘教我的,啥也不放,就是葱姜蒜盐和辣椒。照着妹妹说的这个办法,我却怎么也做不出母亲做的那些菜的味道。
母亲最大的心愿是把房子翻新,因为房子快倒了,很危险。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房子里住着人,这房子早就倒了。参加工作以后我的工资前半年是每月21块钱,后来升到每个月32块5,一直拿了好多年。我记住母亲的话,一定要把家里的三间房子重改翻新。我和母亲商量,用三年的时间,我从我的工资里省出一些钱,买房顶上需要的椽子(就是做房梁的木头)、竹竿和红瓦。母亲说,这就行了,打坯,地基,垒墙,其他都是我的事了。终于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4年的冬季,在漫天大雪中,我和母亲一起把三间新瓦房盖出来了。虽然是土坯墙,但是这在我们那个集镇上当时还是首屈一指的。
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甚至连大声的呵斥过我都没有。但是我却非常敬畏她。记得上初中的第一个星期,因为离家远住校,我把要洗的两件衣服泡在土瓦盆里,去上体育课了。可是等我上完课回来,衣服不见了,瓦盆也不见了。我很害怕,因为这两件衣服是我考上了初中母亲奖励我的,刚给我买的。那个星期天我没敢回家,结果母亲找到学校,看见我什么事也没有,她就放心地回去了。等下个星期天我回家的时候,母亲问我上个星期怎么没有回来?我支支吾吾地告诉她衣服丢了。出乎我的意料,母亲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母亲根本没有批评我训我,更没有打我骂我,甚至连瞪我一眼都没有。
在我没有去外地当警察之前,母亲最担心的事就是我找不到对象,因为我们家里穷。当时给我介绍对象的却络绎不绝。介绍的有赤脚医生,有护士,有民办教师,也有公立教师,还有供销社的营业员,电话接线员。当时其中唯一有个我觉得还可以的,年龄却比我大两岁。母亲逼着我同意,说女大三抱金砖,可是我就是不同意。母亲拿我没办法。她常常提醒我,如果这个你再不同意,将来我看你只有打光棍,万一找不到对象怎么办?后来,一个至亲的表叔上门给我提亲。他比我母亲大,而且跟我母亲干的是一个行当。他向母亲和我表述他介绍的那个女孩有多么漂亮,还特别能干,又懂事,还贤惠,还孝顺。如果把她娶过来,你们家干活的问题就不用发愁了。他最后对母亲说,老金哪!你把这个女孩子娶到家,你可是一辈子享不完的福呀!
母亲一听条件这么好,就迫不及待地让我见面,但是我坚持不见。最后他们妥协了一下,说让那个女孩担着挑子从我家门口一条小路上路过,让我和母亲看看。第二天,这个小姑娘果然挑着一担东西从我们家门前路过。母亲一看哎呀太好了!特别喜欢,就逼着我同意。赶快把她娶过来,我这个家就交给她管了。我回了母亲一句:要娶你娶!我不娶!这一下子把母亲气得瞪了眼睛,举起手要打我,但我撒腿跑了。
这是母亲唯一对我动气的一次。
母亲的前半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但后半生是幸福的,因为我们姊妹几个,包括媳妇和女婿都是孝顺的。曾经很多年,他不愿意到郑州去居住。但是她一个人住在老家那几间房子里,我们又不放心。好在妹妹和妹夫非常孝顺,把母亲接到他家里去住,还专门给她盖了一间房子。妹夫像对自己的亲母亲一样对她,端吃端喝。每天家里不断汤,不是鸡汤、鸭汤,就是骨头汤。母亲在郑州居住的候在我们家住的少,因为我们家在4楼住,没有电梯,一般都住在我弟弟家。弟弟家在15楼,有电梯,上下比较方便。母亲的腿脚不方便,在她70岁那一年一条腿得了股骨头坏死。当时医生建议开刀,我心想70岁了再开刀,怕有风险,就没有同意,现在想起来很后悔。母亲的股骨头坏死越来越严重,到后来85岁以后行动就比较困难了。如果当年把股骨头换了,母亲的腿脚很好,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可以到处走走。而不能走了,她只能每天坐在那里看电视。
母亲喜欢亲戚朋友们去看望她,跟大家唠唠过去的事情,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母亲还特别喜欢小孩子们去看她,叫她奶奶,叫她太奶太姥。母亲身上有一个聚宝盆,她的口袋里总是装的有钱,哪怕是1毛2毛,1分2分,几十年如一日。只要有小孩子去看他,她就不会让他们空着手走。后来我总是在母亲身上放一千两千块钱,至于他愿意怎么花,愿意给谁,那是她的事。
母亲对我的侄儿是溺爱的,背着弟弟和弟媳偷偷给他钱,结果让我这个侄儿迷上了游戏,只考上了大专。后来侄儿告诉我,奶奶多次跟他说,你一定要争口气啊!你大伯光埋怨我,是我光偷偷给你钱,把你惯坏了。你一定要再去考大学。果然侄儿争气考上了本科,还考上了一所大学里的老师。大孙子去了加拿大,我只要一去看母亲,她就跟我叨叨个没完,你把孩子送那么远,想看也看不到。外国有啥好的?听说那没有饭吃,哪有在家里吃一碗手擀面好?儿子在加拿大待了10年,后来选择回到国内。母亲每一次见了他,总是手拉着不松。母亲对我的小儿子更是喜欢,一看见小儿子,他就拉着手说,我的乖吔,你咋不多吃一点?吃胖一点?这句话也是这几十年母亲跟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吃多一点,吃胖一点,长高一点。但是,由于从小的饥饿和缺乏体育锻炼的缘故,我既没有长高,也没有长胖。这让她很失望,每一次见面都拉着我的手说,我的乖吔,你又瘦了,你天天这么累,你可要注意身体呀!
是呀!一想起母亲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说你咋又瘦了?我的眼泪就要下来……
娘再也不会这样拉我的手了……
人家都说我是孝子,都说我们姊妹几个和媳妇、女婿孝顺。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我觉得我这个儿子做得还很不够。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曾经答应要带她到北京去天安门广场,但是始终因为忙,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成行。这成了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娘,明天就是您走的三周年了,本来家人和亲戚都已经约好为您举行三周年祭典,可是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管控不能回老家给您上坟。正好妹妹和妹夫他们在老家,我们就委托他们给您上坟,带去我们的思念。
等清明节吧!明年的清明节,我想疫情一定会过去。那时,我们准备在您的坟前立一块碑,就写上这么几个字:最伟大的母亲金玉兰。
2021年1月22日(农农历2020年腊月初十)于北京
责任编辑:杨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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