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山茶，却不限于茶事

文/海龙

一

中国地大物博，各地都出产自己的名品。可惜阴差阳错，有地方特产能名扬世界，有的却难出本埠。物产出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神秘因素。它往往需要附加光环，比如需要名人，或者皇帝或者名僧，乃至骚人名妓等故事加持和提携，否则甭想。

譬如茶，什么大红袍、碧螺春、铁观音等皆借点儿仙气驰名，不一而足。我喝过一些无名的茶却韵味很足，煞是难忘。比如说，昔年曾饮原来不甚有名的雨花茶，喝沪上“茶博会”朋友送的一种浙江某县无名的绿茶，还有安徽某师专朋友送的茶等等。此外，喝过山东日照出产的绿茶绝不弱于龙井。再说一个更小众的，大约仅只流行于连云港的云台山云雾茶。这云台山茶我只喝过一次，时长不到一星期，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一段往事。

说到这个云台山茶，我喝的是春茶，不论是形状和口感都很美。它的面相有点儿熟草绿，白毛茸茸的，很娇袅;虽然貌不甚惊人，但味道却隽永。

那次喝的大概是雨前或明前茶，吃茶的时光也很合宜，且用当地泉水，茶液很软且温润。当地水泡茶，清新而且似乎有点稠度甚至错觉口感绒乎乎的，煞是难忘。

那年，喝云台山云雾茶，跟到连云港去举行一场高考面试有关。

大约1980年代末，江苏省教育厅，或者是更上头层面突然来了新政策，新规定要求高等师范考生录取时高校必须去各地面试考生。我被派到江苏省连云港市去甄别和录取考生。

所谓面试，就是对以后有可能当老师的人进行加码要求。简单说，这些考生除了成绩达标外，还要目测他们的形象、人品以及今后能否做教师的潜质。“人品”云云虽然比较难以“看”出来，但一个人的性格通过见面、提问和应答互动多少还是能看出来一些的。譬如说，其表情，反应能力，心性脾气，是否耐心，是否友好乐于跟人交流等等。

我们这些面试官都没学过相面或释读骨相之术。我虽浅浅读过《易经》和曾国藩的《冰鉴》之类，但对能否识人却不敢说入门。是谁，给了我们其实自己并没有资格承担但却要预判考生前途的能力?——现在想到当年，我仍然心里感到惴惴。

但当时，就像从没考过驾驶执照就敢开车上路的司机一样，我们略略做了点培训就就被“赶鸭子上架”啦。当年要面试的地区很多，而且还需避嫌不能选派在跟考官籍贯有关联的市县;除此外，年老教师和眼下有课的教师也不能派。这样，人手就不足。这算是个苦差，当年算是年轻教师的我就不期而然被推到了前线。由于人手欠缺，除了教师，学院也派出了行政人员。譬如说，我当时就被分派跟一个官——宣传部头儿在一组。

大家知道面试是决定人命运的活儿，所以虽然有权但是大家心里都相约要慎重要厚道。还好，当时同去的考官都是些任职多年的高校教师。我资格嫩了点，但也任教有些年头了，再加上我们这组还有干部参加，大家信心满满就开工了。

二

说到这次开工面试伊始，就渐渐扣题连得上云台山茶了。记得当地政府很热情，而且对高校招生组很当回事，招待不错。本来教育局出面就好，可是市政府办公室派出了自己的司机，而且招生面试组老师破格被安排住在市招待所。这位司机师傅很热情，他喝当地云台山云雾茶，而且用云雾茶招待我们。

其时我尚年轻。从不抽烟，偶或喝酒，但有点小嗜好喜欢饮茶。当年我多喝安徽茶和浙江、四川茶，喝福建和台湾菜是以后的事情。但我一闻到司机的云雾茶就知道不是凡品，一经我夸赞，司机师傅得意非常。可惜其他老师大都不懂茶，他们的最爱大约就是茉莉花茶。——听到我的赞赏，司机即刻感动遇到知音。我本以为他喝的是“明前”浙江茶，他却骄傲告诉我是本地云台山茶!“云台山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哈，我这一问正好给他机会打开了话匣子。从云台山说起，到这云雾茶的稀少，再到此茶的历史——他是个实践家决不只说不练。说的同时就自来熟地拧开了我当年塑料绳编套的玻璃饮水瓶。我不好意思麻烦生人就自己动手。“别动!”他阻止了我要往瓶子里注满水的动作，而是先浅浅斟入了约1/4盖杯底的熟水慢慢摇——“这么嫩的茶叶要先润一润”，他微笑曰。

原来，这珍贵的“雨前”云台山茶非常嫩不禁猛水蹂躏，必须温柔对待，然后徐徐续水。经过他耐心演示泡发的水和茶果然不同，色相鹅绿，味道涩鲜，真是一种可意会而难以言说的体验。自此，我记住了你：云台山茶。

言归正传的是当天面试的举行。考生们显然事先都做了准备，答问环节都正常。当然，面试者成绩事先都已经够了录取线，过五关斩六将走上面试台已属不易。我十年前上山下乡从乡下考上大学深知底层艰辛，虽然在考官中我年纪最轻但给分却最宽;因此招到同组干部同事白眼。好在我们在教学第一线意见被重视，而且每人一票。同去本系的老教师跟我观点类似，数学系一位教师也是老好人，故大多数面试考生在我们这一组皆一路高歌统统通过。

当然，也有羞涩的，有赧颜紧张、有回答问题像背诵、有讷于言也有启而不发的。好在我们都比较耐心理解孩子们的心境。实在不善言或不敢说的学生则从问候其家人及他们最熟悉的话题入手循循善诱…...整个下午，我手里名单就没有一个打回票的。同组的那位干部组员有点嫌我“标准松” ，可我装作看不见他表情依然故我。对我的老僧入定他颇无奈。

第一天面试将近结束时，突然有个考生略微踉跄步入。这种情况让大家陡然提起了精神。因为“面试规则”明文规定有形象方面和对身体残疾警示的要求。这个学生的腿咋啦?大家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还好，问问题环节考生应付得还可以。但他是否身体残疾?他拖着腿进来是否显示其有问题?旁边干部组员用纸片写了个“瘸?” 字示我。我知道按当时规定这是必须打回票的硬伤很难为他迴护。但看到这个农村孩子穿了件黑色薄夹袄，手皴巴巴的，表情生硬不太会说话，神情也有点楞乎乎不讨喜，但却让人爱怜。难道就这样一票给否了?我心忐忑但却爱莫能助……因为规章上似乎有规定，为了避免刺激考生，对于明显的身体残疾，考官应当尽量避免直接发问。

其他几位考官大约也跟我心情一样，考场一下子静极了。不知怎的，我有些难过，想伸一下援手。此刻，恍若突然福至心灵，我想：与其大家都怀疑而无端误判、坏人前途一生，我宁可破例做个恶人。于是几乎未经深思熟虑我突然出口了——“你的腿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移动了两步，“我的腿，……”这个考生嗫嚅着想回复。突然面试的门被撞开了，一个中年人闯进来对着这个孩子的脸就是一巴掌，几乎带着哭腔暴怒的声音说“我让你打球、打球、打……!”这简直太令人意外了!这闹场者旋即被保卫人员扭了出去。

出现了这个意外，当地领导只好拼命道歉。事情平息以后，面试继续。

“那是你父亲吗?”我问。

“不是。”考生回答。

“那，他是谁?”

“是我们校长。”

“校长?他为啥敢打你?”

“因为……他这几天不让我们打球，我没听。”

——原来，高考结束，这所公社中学一批学生考过了本科分数线，校长得悉欣喜若狂。他把这些学生当成了宝。特别是对这些将要面对面试的考生，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备战面试，最近不要打球、不要干重活、不要……更不要生病以免影响了面试。结果这些苦战苦熬高考大半年的孩子哪能听进去!他们如出笼鸟出渊龙，考完试马上出去疯，没想到这考生却扭了脚。

按规矩，面试考生校长要带队。这个校长看到这崴了脚的孩子脸都气绿了。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他居然偷偷挨到了面试考场窗边来听墙角了。听到关键时刻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而大打出手了。

更没想到，他这一打，却使得事情峰回路转了。——一个校长居然敢这样暴打学生，这种恨和“爱”震惊了我们。这里面的情节是应该真实的，很难有丁点儿作假。我跟其他几位老师当场判断此情应该属实。决定不该当场否掉这个考生而应根据口试实事求是判定他面试过关。至于他身体是否有问题，应该交由当地教育局据实了解再次详情上报。

三两天，面试结束了。离开那天，司机悄悄留给我一个纸包。“什么?”我问。“云台山茶。”

我听司机说过早春的云台山茶数量很少。而且我知道当时领导的小车司机神通广大什么都有本事搞到。但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而且，无功不受禄，我没有帮过他任何忙，更没有理由要他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他仍是悄悄地说。

“是谁的?”

“乡下学校的。那考生通过了。”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乡下学校这茶不是买的，他们自己能采能做，不花钱。”司机说。“其实他们知道哪儿叶子更好，自己做得更正宗。”

“那我也不能要。”

“您不要我也没法送回去了。我咋办?”

“我不知道。”

“嗬，我就只好自己留着喝啦。”司机说。

从那，我就再也没有喝过云台山茶。这个故事很短，却让我很难忘。

三

使我难忘的不止是这一段往事和半包茶，而是我其后亲历的另一段故事。

未几，我接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我被纽约的一所知名高校录取从事高级研究和深造，录取信同时附上了全额奖学金。信里当然还有一系列出国需要填写的表格。但是第一页的一个绯色的表格让我读了一愣：这个表格是针对残疾人的。它要我填写是否需要轮椅，有没有视力问题和听觉障碍，需要不需要入住备有无障碍通道的房间云云。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难道我看错了?为什么万里迢迢会录取一个残疾、甚至行动不能自理而需要坐轮椅的学生?除此以外，还有可能录取有各种各样身体残疾(那时候国内还叫“残废”)的人?录取一个本国残疾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会以这样的代价录取一个外国人?再退一万步说吧，即使录取了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无偿给他奖学金?

来到纽约以后，我的疑问渐得到了解答。今天，大家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回忆起卅年前我看到美国高校毕业典礼有残疾学生坐轮椅去主席台领取毕业证书并跟院长合影、看到有先天生长身体残疾(旧曰侏儒症)的学生被院长抱上椅子合影以及因各种残疾而被学校尽其所能帮助而成功毕业学生同庆的情形时，当年我的激动还是难以言喻的。

而且，后来，当我也参与这所高校暑期学院录取工作以后才知道，寄发各种残疾告知和调查表是一种普通录取工作的正规程式，也是法律要求的一种程序。

但每每想到当年我在连云港的一幕，我还是有点儿惭愧。幸好，我没有做错。

如果没有意外，那年这个学生现在应该是当了老师，而且也许快到退休年龄了。估计除了我，他可能此生也不会忘记这一个巴掌。他是被一巴掌改变了命运的人。

眼下，时常看到国内自媒体控告老师打人的新闻，使我忆起当年校长那一巴掌。当年人心淳朴，估计学生家长没有发动舆论诬告这位校长。如果在现在，估计这个校长大约万不敢、也不必打这个学生。当然，这个学生的人生故事可能会是另一个版本了。

社会在不断进步，过去招生招工时的陋习在被纠正。而且，据报道，眼下就业对女生歧视和种种霸王条款要求也在日益被法律规范。社会进步的最大化标志就是呈现出更多的理解和人道同情。礼仪之邦的中国最后的归宿只能是礼义为先。

今天，在海外喝到了日照的绿茶使我想到了邻近日照的连云港市这一段往事，也想到了连云港的云台山云雾茶;可见距离此事那么多年了，它始终还在我心深处一个角落，并没有忘记。

值得庆幸，现在有了互联网。网上一查，发现现在的连云港还有云台山茶。它居然有悠久历史。果然，故事里僧人、县太爷一样不少。据云它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宋朝哩!特别是，云台山环抱着花果山，它有着“孙悟空老家”这个金字招牌，全国独一份。

其实，即使不为这，连云港抑或海州仍然是有点资格卖弄点历史的。《史记》上提到它次数不少。且不说后来发现它震惊世界的史前将军崖岩画，仅只先秦典籍中记载当年瀛洲、琅琊、东海郡乃至苍梧、郁州和仙山等名目就蕴含了无数此地神话仙话和故事，数不胜数;如果这里的人们会做广告，给自己的地方茶起个更高、大、上的名字应该不算吹牛。

顺便说一句，据传当年被秦始皇派去寻不死药而留在日本或传说为日本人祖先的徐福也是连云港属地赣榆人。

责任编辑：杨秀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