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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正月初三 (散文)

发布时间:2021-02-24 10:25:38 推广 来源:中国报道

文/王仲刚

历史的长河很长,长得让人感觉无限的遥远。

历史的长河好像又很短很短,短得就像一瞬间,就像昨天。

岁月的万花筒五彩缤纷,然而在记忆的长廊里总是有那么一些记忆,那么一些人,那么一些事,时时地浮现在眼前……

接到母亲给我发来的加急电报,我的魂顿时就没了。

电报的原文是:“奶奶病危,速归!”

虽然信阳离我的老家只有160多公里,但那时候交通极其不便,坐班车需要七八个小时。发往我们老家县城只有早上的班车,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上哪儿去找回去的车呢?于是想到了我们老家固始县驻信阳转运站。还算顺利,在家乡好人的帮助下,我搭乘了一辆货车,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固始县城。

路上,我一直在含着眼泪默默地呼唤:奶奶,您一定要等我回去呀……

两个多月以前,我被中国人民解放军郑州铁路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小组选招为民警,离开家乡到郑州接受一个月的军事训练和公安业务培训之后,分配到信阳火车站派出所当民警。

离开家的那两个多月当中,我最怕的就是听见有家里的长途电话或者电报。因为我临走的时候跟母亲说好,奶奶一旦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给我打长途电话或者发电报。

两个月前离开家的时候,奶奶紧紧抓着我的手,眼里一直噙着泪水:“去吧……小丑子。你别挂心我,我都70多岁的人了,土坷垃早就埋到脖子上了。好好去工作,别想家……那时候……”奶奶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了。

母亲接过话头:“去吧去吧,可别学你伯(父亲)……”

奶奶哽咽着说:“那一年要不是我拉你伯的后腿,不让他走,他也不会死那么早……”

父亲王柳德是远近几十里闻名的笔杆子,打一解放,父亲就在乡政府帮助工作,打土豪,分田地,剿匪反霸。县里头看父亲人很精明,又非常能干,而且很有文化,决定要他去县政府工作。父亲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可是奶奶和母亲硬是舍不得让他走。奶奶也不知道县里究竟有多远,关键是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乱,因为当年爷爷就是在路途当中被土匪打死的。父亲是个孝子,他最听奶奶的话,就没有选择去县政府工作,而是留在了当地。

父亲一直在乡政府工作,当了很多年乡文书,后来提拔为副乡长。那时候刚解放,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父亲是个工作狂,常常连续很多个通宵不睡觉,眼睛布满了血丝。最后积劳成疾,染上了肺结核。肺结核在当时属于不治之症,而且营养必须跟得上,但他拖着病体却上了大别山深处的白果冲水库工地指挥施工。最后病情加重,被强行用担架从工地上抬下来。不久,父亲就撇下我的瞎奶奶、母亲、姐姐、妹妹和我,独自去了…… 

每每提起这件事情,奶奶和母亲都很后悔,说是她们娘俩害了父亲。所以当我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工作时,母亲和奶奶就再也不阻拦我了。

可是我知道,奶奶在内心深处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我这个大孙子远走高飞的。

奶奶最疼我。

我是在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我三岁那年,母亲生下了妹妹,从那以后娘就把我交给了奶奶。我在奶奶的怀抱里睡了14年,直到两个多月前离开家乡去当警察。

实际上当时并不知道离开家乡会到什么地方去,只知道去当兵了。因为来招收我的王长庚指导员穿的是上绿下蓝的衣服,戴着解放帽,和解放军空军服装是一模一样的。领子上都是红领章,只是帽徽不一样。解放军戴的是红五星,而公安民警头上戴的是国徽。不管怎么样,反正是离开了家乡,而且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去打仗。

我是在天刚蒙蒙亮时赶回老家的。

迎面看到奶奶躺在堂屋的地铺上,我就知道情况不好,奶奶肯定是不行了。因为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老人在快不行的时候,才会搭在用稻草铺的地铺上。

泪水夺眶而出,我哭叫道:“奶奶!我回来了,我是小丑子啊!我回来了……”一下子扑倒在奶奶的身边。我抱住奶奶的头:“奶奶!你为什么不等着我呢?”

母亲在旁边说:“你奶不吃不喝已经搭在草铺上三天了……”

我俯在奶奶的耳边,轻轻地呼唤道:“奶奶,我是小丑子啊!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

奶奶听到了我的呼唤,她的嘴角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来。

围在一旁的亲人们惊叫道:“奶奶醒了,奶奶想说话了!”

这时,奶奶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条缝。

娘说:“你奶已经一个多月不睁眼了。”

姐说:“俺奶是睁开眼看你的。”

是的,我看见奶奶那四十多年没有睁开的眼睛奇迹般地睁开了,那眼睛是那么的明,是那么的亮。

奶奶的瞳仁里分明映出了我,眼眶里充盈了泪水。

奶奶的眼睛在40多年前就失明了。

那一年发大水,爷爷、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姑姑,一家4口人南下逃荒,离开安徽阜南,渡过了一片汪洋似海的淮河,来到了河南固始县境地。那时候兵荒马乱,土匪成群结伙。一伙土匪拦住去路,抢走了爷爷挑担上的行李和干粮。爷爷上前拼命抢夺,因为那可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呀!结果爷爷被土匪活活打死。

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到两只眼睛被哭瞎。

奶奶带着父亲和姑姑,一路讨要往南走,来到了大店古镇,结果遇到了好心人,当地的叫花子头王怀书,就这样被收留了下来,结成一家人。

爷爷王怀书用打秋风(夏粮和秋粮下来的时候去各家各户讨要)养活一家几口,而且还供父亲上了私塾。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爷爷王怀书因病去世。

父亲辍学了。

好在父亲非常聪明,学习成绩非常好,三年的私塾生活让他成为了小镇上的文人。有人说父亲才华横溢,出口成章。有人说父亲的毛笔字写得非常好,真草隶篆样样都行,而且双手能写“梅花篆字”。然而,就在他年富力强,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去世了,年仅39岁。

两个爷爷先后去世,又老年丧子,奶奶几乎被击垮。

奶奶说她的命比黄连还苦。

但是,为了这个家,奶奶坚强地活了下来。

在奶奶的生命中我是最宝贵的,因为在我的前面,母亲先后生下来五个孩子都夭折了,幸亏我活了下来。奶奶和母亲恨不得把我捧在手心里。

奶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丑子,你咋就不能吃得胖一点呢?你看看你这小狗腿,咋这么细呢?”每天晚上,我都躺在奶奶温暖的怀抱里入眠,她每天都会一边摸着我,一边重复这些话。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瘦弱,吃饭又慢又少,比起同龄人,我显得又矮又小。我的健康让奶奶很揪心,每一次吃饭,她总是盯着我把碗里的饭吃完。只要有好吃的,她总是留着给我吃。

父亲病重期间也是信阳事件(因为自然灾害和浮夸造成几个月没有一粒粮食吃)最恐怖的岁月,一个村子的人被饿死了一半以上。政府念我父亲的贡献,每天特批供应重病中的父亲四两大米。奶奶每天用这4两大米在灶膛里为父亲煨一瓦罐子稀饭。我总是坐在奶奶的怀里,一边烤火一边闻稀饭那扑鼻的香味。奶奶能听到我的肚子在咕咕叫,能听到我在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口水,能感觉到我的喉头在一动一动。但是奶奶强忍住舍不得让我吃一口,因为她知道这是父亲的救命饭呀!父亲每次总是不吃完,留下一些,说他吃饱了,实在吃不进去了,实际上是留下来一点给奶奶和我吃。奶奶一口也舍不得吃,全部让我吃。姐姐已经饿得骨瘦如柴,走不动路,妹妹饿得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但是奶奶也舍不得让她们吃一口,而是给我吃。奶奶说,不能把小丑子饿死,因为他是人种。母亲支持奶奶的做法,说我们都饿死了也没有关系,一定要让小丑子活下来。

一天夜里,一阵清脆的咀嚼东西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顺着发出声响的方向摸去,一下子摸到了奶奶的嘴在一动一动。噢,我明白了,是奶奶正在吃东西呢!什么好吃的呀?奶奶吃得那么香。

    “奶,您吃啥?”我摸着奶奶的喉头问。

    “白菜根,好吃得很,你可吃?”奶奶说。

    “我吃。”说着我爬起来坐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把刚咬了一口的白菜根递给我,我大口大口吃起来。那时候,我们家都是吃两顿饭,全是煮野菜,连一粒粮食都没有,而奶奶碗里的野菜却舍不得吃给我吃。夜里她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起来找到家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菜根。奶奶咀嚼菜根那清脆的声音和白菜根的清香至今仍镶嵌在我的记忆深处。

 

奶奶,想起我上三年初中的日子。

每个星期六的傍晚,您都要站在村头等待我的归来;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您都把我送到村口。学校在八里外的镇上,来去都要过一条水流很急的小江和一条大沙河,也就是淮河第一干流史河。往返都要趟一次水,坐一次船。冬天的水稍微少一点,如果到了夏天,特别是汛期,两条河流的水都很急很险,尤其是史河水面宽度多达一两千米。奶奶和母亲最担心我过这两条河的安全。

每到星期六,奶奶总是手搭着凉棚,整整一个下午都站在街口等着我,星期天的下午再送我离去。直到下一个星期六安全归来,她的心才放下。但是到了星期天,下一个星期的担心又挂上她的心头。

每个星期天,奶奶总是为我炒一瓦罐子豆瓣酱,用葱姜蒜和辣椒炸过之后再加上豆腐一起炒,或者用辣椒炒一瓦罐腊菜(一种像雪里红样的咸菜),装一小布袋大米。一个星期六天,我就是靠这一罐子咸菜和几斤大米生活。我记得装大米的是袋子,是奶奶亲手用一块红布为我缝制的。每个星期,母亲总是千方百计筹措到两角或者三角钱给我,因为每斤大米要补三分钱才能换为饭票,才可以吃饭。还剩下几分钱或者一毛钱,母亲总是嘱咐我要吃好一点,可以买5分钱一份的青菜豆腐改善一下生活。

一切准备停当,我用一根小木棍挑着,一头是咸菜罐子,一头是红布袋大米。奶奶和母亲送我到路口,一直看着我远去。每一次,我都已经走得很远了,回头一看,奶奶还站在那里,手搭凉棚看着我远去。

奶奶:人们都说您的手搭凉棚只是一个摆设,因为您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却认为您分明能看见我,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个星期六回来时,您老远就看到了我;离去时,您又一直在目送着我。也许是您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也许是您闻到了我的气息?反正是只要我一在您的视野里出现,您就会大声地叫着,"小丑子……小丑子……"

奶奶呀!此刻,我分明看见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见了我,嘴里还在喊着:小丑子,小丑子……

奶奶,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了学,我没有按时回家,而是和小伙伴们踢毽子去了。该回家时没有回家,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街遍地地找我,一直找到街北头的学校里也没找到我。您一只手搭着凉棚,一只手拄着拐杖趟路,一边走一边叫喊:“小丑子!……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喊着喊着,您就来到了近前。我想躲起来,但是您却紧跟着我喊。

分明,您是清清楚楚地看见我了的,不然您怎么会追着我屁股喊呢?

奶奶,我知道您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您却能飞针走线,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娘说,您比她的手还巧。我的衣服袜子鞋子破了,都是您缝好补好洗好浆好叠好,再亲手穿到我的身上。

奶奶,最遗憾的事情是没有一张您的照片,因为那个时候在偏僻的农村不具备这个条件。但是有一次我穿着你给我补好的衣服,到县城照了一张照片,现在仍然保存在我的相册里。中山装上衣肩膀上的那块补丁是您补的,裤子上那两个洞,本来一个大一个小,但是您把两个补丁都补得一样大。您说这样才好看。

我记得我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背着您给我洗好套好的棉被,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参加红卫兵大串联。您和母亲都怕我太小,担心我的安全,怕我走丢了,怕我出事,不想让我去。但是我坚持要去。临行前,您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非常放心不下。最后,您和母亲跟我说,到了北京一定要去看看毛主席。如果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我们这个孤儿寡母之家怎么能活下去?早就被土匪抢走了,你怎么能够上学到初中毕业?我从上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初中毕业,全部的书杂费都是政府免费的。后来,我真的到了北京天安门广场,参加了毛主席第6次接见红卫兵。从早上4点多到达天安门广场坐好,一直等到金色的夕阳正在西下的时候,毛主席终于出现在天安门广场城楼上向我们招手。本来,数万名红卫兵都是坐在地上的,但是一看见毛主席来了,激动得都站了起来,跳了起来,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我们每人手上都举着红色毛主席语录本,蹦着跳着欢呼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大串联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跟您和母亲说我真的看见毛主席了,还喊了毛主席万岁。你们一直在夸我做得好,就应该这个样子。

奶奶,您做的饭菜最好吃。

我最喜欢吃您擀的面片,擀的面条和拌的面籽。

每年的麦收过后,您总爱用新磨的面为我们搅面鱼。现在我还能经常看到您拿着筷子在搅面鱼,面团在您的搅动下飞快地旋转。经过几次压水,再搅动,最后旋转到了开水锅里。您做的面鱼儿,就像是夏日的雨后蓝天上那一丝丝的白云,喝到嘴里又软又滑又甜。

您的手擀面条那么均匀,那么细,就像一窝丝,又细又长。到了夏天,用苋菜和荆芥下您擀的面条,别提有多好吃了。

夏日的傍晚,总喝着您拌的面籽汤,就像鱼籽一样的均匀和细小。喝着又甜又顺溜的面籽汤,数着银河系向我们眨着眼睛的星星,别提多幸福了。每个夏夜,我躺在我们家小院,您一边为我扇扇子打蚊子,一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各种各样的好听的神话,渐渐进入梦乡。

奶奶:人们都不理解,您本来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您的手咋就那么巧呢?

奶奶,我知道,因为您的心里始终有一盏明灯。

奶奶,现在您的眼睛睁开了,快看看您的大孙子吧!我穿的是上绿下蓝的警服,红领章,圆帽徽,还有绿大氅(大衣),头上戴的是军绿色的栽绒帽。好漂亮呢!奶奶,您再也不用为我没有衣服穿而发愁了。

奶奶,您一定还记得那一年我刚刚考上蒋集六中,因为丢了一套衣服两个礼拜没敢回家,把您和俺娘急坏了,要到学校去找我。

后来我回来了,您把我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您摸到了您亲手为我缝补的补丁。您问我:“小丑子,你走了一二十天,怎么没换衣裳,你那一套衣裳呢?”

我憋了好一会儿才说:“丢了。”

您和娘都说,那你怕啥呢?俺们又不会打你。

我说我怕你们知道了哭,我知道你们没有钱再给我买。

奶奶,我现在发了好多衣服,除了身上穿的,还有好多套呢!还有绒衣绒裤,还有解放鞋和棉鞋呢!除了冬装,还要发春秋装,夏装,还有……

奶奶,您知道我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就是您没有享着我一天的福,用我挣的钱给您买一身新衣裳,买好多好吃的。

您为我操劳了那么多,我却没有尽一点孝心。

奶奶,我记得您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丑子,你一定要争气,要混出个人样来。”

是的,我一定要争气,我一定会争气。可是奶奶,您不能走啊!您抱着我长大,您应该再看着我成长,看我怎么为您争气,看着我能不能混出个人样来。

我一边哭,一边跟奶奶诉说,但是奶奶只在瞬间睁了一下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奶奶是用她最大的力气等到了我回来,等到最后看我一眼,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1972年农历正月初三,阳历是1972年1月29日。

奶奶已经离开我50年了,但是奶奶的形象却时时在我眼前闪现。我常常看见奶奶还站在村口,手搭着凉棚,在等待着我的归来,在目送我远去。

奶奶还在不停地叫着我:“小丑子!小丑子!”

 

根据2004年5月10日《奶奶的目光》修改

2021年2月22日于郑州家中

责任编辑:杨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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